——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,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:“我此刻为她死拚,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,七日之后我便死了,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,不知可会记得我否?”激情冲动之下,心头一酸,险些掉下泪来。
杨过抱走刚出生的郭襄,原本是要拿她去换情花解药,结果却从要她性命不知不觉演变成护她性命,心里想的竟是“……七日之后我便死了,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,不知可会记得我否?”
此刻杨过心头一酸,他心里的“她姊姊”,是郭芙。
桃花岛上,本该青梅竹马,一个家世高级的小姑娘,又是长得娇滴滴地好看,徒弟顺着让着师父的女儿,然后滋生出一段情爱,这是常规套路,比如大小武,比如令狐冲。
郭芙与杨过,却没有按照这个方向发展下去,实在是因为这个自小飘零,受尽鄙弃与白眼的少年太缺爱,缺爱的人往往缺乏爱的能力。
郭芙是骄纵任性了些,可是人家实力允许啊,放眼金庸江湖,谁还有郭芙这般豪横的家世——父亲是武功盖世、义守襄阳的侠之大者郭靖;母亲是丐帮帮主黄蓉,一等一的美貌、一等一的智谋;外公东邪黄药师,桃花影落飞神剑,碧海潮生按玉箫。
可是杨过不肯哄骄横的大小姐,更不屑讨好,因为自尊心不允许,而他的所谓自尊,不过是因为自小饱受鄙夷,已经在血液中开出一朵敏感偏激的花。
比如黄蓉怕他遗传了杨康的恶劣基因,因此注重教他学文,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黄蓉的提防之心,却因偏激而无法领会黄蓉盼他学好之意。
比如郭芙的小性子小骄横,杨过不是一笑包容,而是要么不加理会,要么针锋相对。
其实郭芙真的很好哄,她也很愿意接近杨过。
少年时的郭芙和杨过,同小时候的华筝和郭靖倒有几分相似。华筝也是既愿意接近郭靖,又爱对他使小性子,有时还摆摆公主的小架子,可是郭靖对华筝虽然有时嫌烦,却从来没有针锋相对地表示不喜。郭靖虽然丧父,又流落蒙古,他却是在关爱中长大——除了母亲的养育教导,还有哲别师父毫无保留教他箭术,拖雷的安答之情,成吉思汗对他的欣赏,更有江南七怪万里而来,教他武功和大义。
郭靖的年少时光虽然辛苦,却有满满的关爱,这一点杨过永远比不上,即便他后来成了人人景仰的神雕大侠,所谓的闻名天下也不能治愈童年。
也许杨过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,他是喜欢过郭芙的,那种对梦里朱楼绮户玉阑干的艳羡,但这种喜欢,因为自卑,变成了“我偏不稀罕”。
假如杨过不是这般愤世嫉俗的偏激,假如郭芙是一个柔柔糯糯,喜欢牵着杨过衣角的软妹子,他和她,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一别两宽,半生都把对方当作自己讨厌的人。
可惜一个骄横无礼,一个容易受伤,他们的相遇是一场灾难,郭芙彻底逼出了杨过的偏激自卑和倔强。
杨过为人处世只有一条宗旨——你对我好,我就对你好。
他被送入全真教,备受欺凌冤枉,孤愤悲绝。活死人墓的孙婆婆和小龙女信他疼他,先待他好了,于是她们就成了杨过最好最暖的人。
古墓里的少年时光,是杨过一生弥足珍贵的人间温暖,孙婆婆过世之后,小龙女就成了杨过最亲的人。他和小龙女生死相依,若世间没有了小龙女,这万丈红尘再是繁华,又与他何干?
小龙女曾经问过杨过,为什么甘愿为她而死?杨过说:天下只你待我好,我怎么不肯为你死?
小龙女还问过杨过,是不是喜欢她,杨过说:当然啦,这世界上就只有你是我的亲人。
原著中杨过对小龙女说得最多的话就是:姑姑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,难道姑姑也要抛下我吗?
也许这一生,杨过都不会懂得什么是爱情,他只需要一个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亲人,小龙女于他不论是师父还是妻子都无妨,陪着他就好。她是他在人世间的温暖所在,如果她不在了,他就又回到孤苦无依、寄身破窑洞的孤儿时光。
所以十六年后,等不到小龙女的神雕大侠纵身跳崖,无关相思,只是因为没有了小龙女的人世间,纷纷扰扰与他再无相干。
如果杨过心里不是住着一个极度缺爱的小男孩,他是有可能享受恋爱的美妙的——或许是同郭芙的相爱相杀,或许是和陆无双“媳妇傻蛋”的调笑,也许是程英的几语交心,甚至和完颜萍几乎一吻,公孙绿萼的情花之痛。
到处惹相思,撩动少女心,但这些他或有心或无意的撩拨,在他和小龙女的感情面前,实在不堪一击。杨过对小龙女的感情,从一开始就到了婚姻的高级阶段——稳定的、牢固的、难以撼动的亲情。
后来的那些姑娘们,她们可以为了杨过不惜性命,但绝不会赞成杨过偷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只为延续自己的性命,更不会跟着杨过去投靠蒙古,当个汉奸婆子。而小龙女对杨过完全是忘我的,过儿说什么就是什么,没有是非对错,不顾他人死活,杨过的一切心意她都甘之如饴,世间万物浑似无物。
这就是区别,这就是杨过执着地选择小龙女的原因。
换个说法,杨过小龙女的所谓深情挚爱,不过是两个心理有缺陷的人,组成了一个圆。所以他必须和小龙女一生一世在一起,他再也经不起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,再也不想一个人游荡在世间,古墓里才是杨过最初最温暖的岁月。
郭芙并不在杨过心里,却像那朵敏感偏激的花一般,绽放在他的血液里。
杨过根本不需要想起,可是从来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初遇——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,口中唱着俚曲,跳跳跃跃的回到破窑洞,却见一个与自家破窑洞气场完全不合的美貌小姑娘,身穿淡绿罗衣,颈中挂着串明珠,脸色白嫩无比,犹如奶油一般,双目流动,秀眉纤长。
这一刻注定是自卑的,这自卑和美貌小姑娘一起流进了他的血液,从此进入死循环。所以他在为怀中女婴郭襄死拼的时候,心中突然念及的是她姊姊郭芙,他在意的是郭芙可会记得他否?并且在激情冲动之下,心头一酸,险些掉下泪来。
十六年后的神雕大侠杨过,人人敬仰,可他在面对郭芙时,自卑仍是打不开的心结,这才会当着千军万马,要郭芙下跪磕头,才肯出手救她丈夫。
其实话刚出口,杨过就恼恨自己出言轻薄,他神雕大侠何等英雄?偏偏到了郭芙面前就显露了小家子气,内心的阴暗藏都藏不住,依然是驱不散长久以来在郭芙这个草包姑娘面前自卑的心魔。
只是杨过万万不曾想到,这个一向骄纵蛮横、目中无人的郭家大小姐,一言不发就翻身下马,跪地磕头。
郭芙对杨过说“我一生对你不住”,杨过立马软了下来“只要你不嫌弃我,看得起我,就够了。”
杨过只要郭芙“不嫌弃、看得起”啊,这一句话饱含了自破窑洞初遇以来二十多年的委屈辛酸。
他们俩半生都在以“我讨厌你”的方式相处。
十六年后,乱军阵中,郭芙惊悉自己的心意,而杨过从来不知道血液里流淌的最初的情怀。但郭芙的“不嫌弃、看得起”,令他终于可以同自己委屈悲凉的年少岁月和解。
如果没有这场和解,神雕大侠再是名满天下,心中也有一角遗憾叫作郭芙。
自从第一天遇到这个身穿淡绿罗衣,颈中挂着串明珠,脸色白嫩无比的小小女孩,他就努力想得到她一句认可,那些相互喜欢又相互伤害的成长时光中,他为她数次出生入死,他直言拒绝郭伯伯提亲,他毫不脸红告诉武家兄弟郭芙是他的未婚妻,他被她一剑砍掉臂膀,人到中年,终于等到她一句软语“我一生对你不住……”
她终于,看得起他了?
血液里流淌着的激愤和自傲,自怜自伤和自卑,这一刻终得安息。是啊,他介意她的不介意,就如同她介意他的不介意……如果桃花岛上的她和他,不是那么的骄横和倔强……
也许杨过一生都不会懂得爱情究竟是什么,心动的、心跳的、情不自禁微微一笑的感觉,但那些甜美的迷惘远远不如小龙女疼他爱他来得要紧,不管他得意还是落魄,英俊还是丑陋,是个英雄或者坏蛋,她都会疼他爱他,怜他惜他。
不论是当初被孙婆婆领入古墓的那个小小的孩子,还是十八岁出山留恋红尘招蜂引蝶的风流少年,抑或是后来名满天下的神雕大侠,小龙女都是杨过同这人世间唯一的联结。她活着,他陪着他,她也陪着他;她若死了,他也死,实在是没有她的人世间,太孤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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