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年读武侠,曾经妄自揣测,金庸先生应是极爱花的,尤其是桃花和茶花。《射雕英雄传》里,有桃花岛主黄药师;《天龙八部》里,有曼陀山庄的王夫人,他们有两个共同点,都痴情;都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儿,黄蓉和王语嫣,在原著中都占了相当的篇幅和笔墨。
《天龙八部》的“从此醉”那一章里,段誉跟着阿朱阿碧来到曼陀山庄,正待离去时,遇上王夫人,惊艳不已之余,见这中年美妇命婢女从船舱里捧出了四盆白茶花。段誉一见,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,书里描绘,他自幼居于大理王室,从小耳濡目染,暇时听府中数十名花匠谈论讲评,因此对山茶的优劣习性,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,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烂熟于胸。
听到王夫人称那四盆白茶为“满月”时,段誉没忍住嘿的一声冷笑。再听王夫人说:“湖中风大,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,不见日光,快到太阳底下晒晒,多上些肥料。”段公子更是大笑起来。
王夫人虽然刻薄毒辣,但对山茶却丝毫不怠慢,毕竟,当年“栽”在段誉他爹手上,也就是这句“青裙玉面如相识,九月茶花满路开”。多年之后,为了尽可能深刻地了解旧情人钟爱的花,她一反常情,“纡尊降贵”,特地设宴款待段誉,还向他细询了茶花种种。原著里,段公子是这样说那四盆白茶的:“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,叫作‘满月’,那些黑斑,便是月中的桂枝。那盆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,却叫作‘眼儿媚’。白瓣而洒红斑的,叫作‘红妆素裹’。白瓣而有一抹绿晕、一丝红条的,叫作‘美人抓破脸’,但如红丝多了,却又不是‘美人抓破脸’了,那叫作‘倚栏娇’。凡是美人,自当娴静温雅,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,也是情理之常。倘若满脸都抓破了,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,还有什么美可言?”
还有,段誉是这样说“云锦楼”前那株五色茶花的:“(这花)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,叫它作‘落第秀才’。花上共是十七种颜色。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,叫作‘十八学士’,那是天下的极品,一株花上开十八朵花,朵朵颜色不同,红的就是全红,紫的便是全紫,决无半分混杂。而且这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,各有各的妙处,开时齐开,谢时齐谢。比之‘十八学士’次一等的,例如‘八仙过海’,那是八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,‘七仙女’是七朵,‘风尘三侠’是三朵,‘二乔’是一红一白的两朵。这些茶花必须纯色,若是红中夹白,白中带紫,那便是下品了。”段誉接着说:“就说‘风尘三侠’吧,那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。凡是正品,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,那是虬髯客,白色者次之,那是李靖,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,哪是红拂女。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、白花,那便是副品,身份就差得多了”……
当年读这一章时,只觉得金庸先生真是厉害,能够赋予笔下的人物各异的语言和见识,使他们形象丰满,活灵活现。滇山茶历来有名,直到今天,大理还有很多名贵的古山茶树,如巍宝山有“玉带紫袍”和“九心十八瓣”,后者高近18米,是世界上最高的茶花树,开花时节照耀殿宇;然后五印乡有“金蕊蝶翅”,青华乡有“平瓣独心大理茶”。加之中国历来将花比美人,莳花之道,也如装扮美人一般。段誉既然出身云南大理皇家,饱读诗书,熟知山茶,这种功夫自然也是高人一等,故这一章读来,煞是贴切。
虽然植物学上,这不过是金庸先生艺术化的加工,首先,白茶花瓣上有黑点,兴许并不是太好的事;真正的“十八学士”,更不是指一株树上的花色数,而是一朵花的花瓣轮数,即相邻两角花瓣排列20轮左右,才叫“十八学士”。
茶花作为园艺学上极为重要的木本,是著名的名贵花卉,在“十大名花”中位列第八。全世界范围内,它已拥有超过个品种,茶花涵盖山茶、滇山茶和茶梅。我们在生活中常见的,是山茶。
整体而言,茶花的花色花形都很多变,花期也长,有的早春开花,部分品种则在秋天进入花期,和茶树的开花时间大致一样。虽然山茶和茶树都是山茶科山茶属植物,但两者是不同的种。茶树主要用于生产茶叶,开着五瓣的白花;山茶则是负责装点季节,别名挺多的,又叫海石榴或断头花,隋炀帝杨广有诗曰:海榴舒欲尽,山樱开未飞,就是写的海石榴;至于山茶凋零时,总是连同花萼整朵凋零,如人头落地,故得名断头花。
和大多数花卉喜欢偏酸性土壤一样,茶花也喜欢黑褐色疏松的腐殖土。我爷爷家前坪有一株十八学士,常年被田里的秸秆灰滋养,每年春天,开得极好。
日本人也很喜欢茶花,发行过很多茶花邮票。虽然据考证,他们的茶花说的是花型更小也更耐寒的茶梅。不过茶花在日本是不叫茶花的,叫“椿花”,椿(ツバキ)这个字的意思,原本是春天开花的树木,属于日本人用会意方法自造的汉字,只是在字形上恰好和中文里的形声字“椿”相同。因此《茶花女》在日本,被译为《椿姬》。“生死之间落椿知多少”以及“落椿离自天帝手”,都是日本著名的俳句。
我也超爱茶花,觉得她别有一番矜贵的气质。记得前不久看《梦粱录》,作者描述南宋杭州的花市发达,是这么写的,“春光将暮,百花尽开,如牡丹、芍药、棣棠、木香、酴醾、蔷薇、金纱、玉绣球、小牡丹、海棠、锦李、徘徊、月季、粉团、杜鹃、宝相、千叶桃、绯桃、香梅、紫笑、长春、紫荆、金雀儿、笑靥、香兰、水仙、映山红等花,种种奇绝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,歌叫于市,买者纷然。”
独独没有茶花。这是不是可以侧面印证,茶花在古人眼里,至少是名贵的。虽然她的外形,并没有多别致之处,这一朵与那一朵之间,区别也很小,茶花就像小津电影里,那种全无情绪起伏的桥段:
“是么?是那样子吗?
是的,是那样的呀。
嗯,果真是那样的吗?
唔,还真是的……”
但即便如此,任何时候看到茶花,还是会觉得她有种书卷气,就像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,因为内心饱满细密,所以举止舒缓从容,风华盎然。
想起有一次看钟楚红的采访,有人问她,会以什么花比自己,她说茶花。“因为茶花形大叶盛,花瓣虽落,但形态优雅而实在。它很强壮、solid,我希望我也是。”美人与美人之间,果然灵犀。
(图片来自网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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