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写武侠,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,样样了得,到了黄药师这却将画面陡然一改,宛若在浩浩黄沙中白雪突降,苍松古木间兰草偶植,增了几分清雅之气,而这一角色的塑造又不禁使人叹服作者的才学品识。药师身怀绝世武功倒也罢了,偏偏同是个宿儒雅士,金庸创造这个人物时,舍去了一般文人的酸腐之态,而更多地予之以清雅闲逸。
本书中与之齐名的七公侠则侠矣,却失其风流,天龙里的无崖子才华可与之一较高下,却失之情长。他的雅体现在兵器、取名、居所、志趣等诸方面,细品之下,这哪里是在读青锋闪烁的武侠故事,分明是在品着一本情闲致逸的雅士文集。
武人的兵器各有优长,刀在砍劈,剑在刺削,枪在扎远,棍在扫,鞭在抽,虽体性不一,使用起来却不免流于莽鲁。箫在乐器中属参差管乐类,音色清亮,辅以玉制,更是清寒温润,以此为兵器,与人打斗起来,风雅美哉。书中有一处写黄药师吹玉箫与欧阳锋弹铁筝相斗,不比那刀光剑影风流多了么?兵器已是如此风雅,武功招数也未落俗套,一套“兰花拂穴手”状兰花之闲逸清雅,一套“落英神剑掌”摹桃花之飘逸缤纷,那一曲碧海潮生更是意象全出,极尽变幻。
药师在取名上亦是极尽雅致。他座下有六大弟子,玄风、超风、乘风、灵风、眠风、默风,闭目神思,宛见六扇画屏,上绘泼墨山水,接连而去,摒人忧思,细视之下,只见屏上的画呼之欲出,使人身临其境,或冲淡,或灵动,或朦胧,或疏豁。不独人名,即使在菜名上,黄药师也不忘逞一番才气,“玉笛谁家听落梅”、“好逑汤”、“二十四桥明月夜”几样菜肴,让人未尝先醉,香味四溢,诗意留连。
“春来遍是桃花水,不辨仙源何处寻”,这是摩诘诗中我极爱的一句,恰好应了黄药师的居所桃花岛。家国半壁,江湖沉浮,宦海流沙,桃花岛就像神仙府邸,桃源洞天,在射雕世界中开出了一朵奇幻的花。出碧海万里,见一岛独秀,中有杂花生树,落英缤纷,次见竹篁幽幽,莲叶田田,松沾晨露,亭沐夜风,亭上悬一联,上刻“桃花影落飞神剑,碧海潮生按玉箫”,隐见主人高致。
《桃花源记》亘古流芳,引起多少人的隐士梦,可叹陶渊明终生只能在自己的笔下见到,现实中无处可寻。倘使他到桃花岛一游,只怕这位先生口中只能自然吟哦夏月虚闲,高卧北窗之下,清风飒至,自谓羲皇上人了。文人或多或少都有隐士情节,金庸在自己的小说里构建这样一个福地洞天,桃花岛其实也寄寓了金老心里的隐士之念吧,不然何以要取桃花岛之名呢?
黄药师志趣之雅,品致之高,当世武林难寻第二人。诗词歌赋,书画琴棋,无一不精。曲灵风深得药师品鉴之能,搜集众多珍宝古玩,药师一看便如数家珍,足见平时赏玩研究之深。太湖之上,黄蓉与陆乘风歌唱应和,归云庄内,二人又品诗鉴画,高见迭出,极是精到。
虽是黄陆二人交流对答,却可以窥见黄药师的雅量高致,更可见作者金庸的情志品藻。诗词书画之道,自己创作是一层,品评他人是一层,能出高见又是一层,只达其一,恐怕还不能说是精于此道,黄药师的确没有辱没“精”一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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