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的天空，红蓝相见的霞光如同纱帐一般下垂，纱帐下，如梦似幻，有人在睡觉，有人在吵架，有人在干活，还有人，则坐在树丫上，远远地看着身下的山林和湖面出神。
她全名叫陆红排，一身绿色短打扮，头发用一块红白花布包着，腰间挂一把牛皮刻花刀鞘短砍刀，背上背着一个青布包裹，神色严峻，浓眉紧锁。女孩有着一张很精致的脸，不太像本地村姑，她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山峦起伏，若有所思，但人仿佛被定在树丫上，随风摇摆也丝毫不见要掉下来的迹象。
这里是平顶山山脚的一条小路，路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松树，一阵风将大树吹得有些晃荡，但这个女孩一点没有惊慌的迹象，很明显她是经常爬树的，和这山里的不少人家一样。
姑娘一直盯着远处的桃花岛看，看着看着就用袖子擦眼泪。她是在这岛上出生的，岛的正中央有一个村子，叫井底村，她当年出生几个月大就被迫离开了，如今孤身一人回到这里，心里难过。
树下传来几声”咩咩咩”的羊叫声，红排的思绪从遥远的家族往事中收回，目光转向西方看了一眼，那边是尊阳镇的方向，父亲带她去卖过草药山货，比较熟悉，但此刻她们离镇子还远，除了山还是山。
她的左脚指头上停着一只大大的黄蝴蝶，在中午的阳光里缓缓地扇动着翅膀。红排不由得在心里对蝴蝶说：小女孩，你是不是也完全不记得妈妈是个什么样子？蝴蝶飞了起来，围着她和大松树饶了一圈，走了。
昨天晚上没睡好，所以刚才在树杈上打了个盹，醒来发现太阳已经到了另一边，幸好没摔下去，要是父亲知道自己在这么高的大树上睡觉，肯定会发脾气。不过她知道自己离村子不太远了，只要游过湖去就上岛了，心里也不急。看着蝴蝶飞走的方向，她的思绪又开始飞扬。
从小红排就喜欢观察虫子和小动物，有时候还和它们说话，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，除了父亲就没人和她说话了。不过，如果她能够进到山下这个井底村，会有人和她说话吗？前两天妈妈托梦给她，急切地要她回到这个井底村，在这个当年赶走她和父亲的村庄，会碰到一些什么人呢？她还会有时间去和蝴蝶蜜蜂说话吗？父亲说，井底村的孩子从小就要读圣贤书，不像她这样从来没有念过书，整天与各种虫子和鱼虾玩，会不会被当成什么野姑娘？
人为什么必须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才会安心呢？她经常思考这个问题，但是一直没有答案。父亲似乎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，他没有这样的烦恼。
红排紧了紧黑色腰带，从大松树上麻溜地爬了下来。
她看了看北边的群山，从背篓里抽出一根鲜艳的布带子，把它捆在一只黑山羊的脖子上，然后拍了拍羊下巴，指了指北边，凑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声：“去找父亲！“那只羊咩了一下就从山路上跑了。
羊兄弟这些年跟着大山里的父女俩驼草药背杂货，对脚下的路很熟悉。昨天走之前，红排和父亲约定好，每隔一天，就要将一根红布带子绑在一只羊脖子上，让它自己回家报平安。现在她已经出门一天半了，放回第一只羊，身边还有两只。
小姑娘把背上的包袱绑在一只黑山羊的背上，背起那个竹篓，朝湖边走。从那里，她要想办法游上岛去。每靠近一步，心情就沉重一分。
红排找到了一条小溪。这个季节雨水不多，河里或者小溪里的水都很清澈。小溪旁有一个池塘，偶尔有鱼从水面跳起来，在空中快速大胆地伸个懒腰，就迅速隐入水中，岸边茅草上守着的翠鸟对此毫无办法，她们抓不了这么大的鱼。
兴许那些鱼跳起来就是要气翠鸟的，但它们也不能太猖狂，毕竟白鹭也在附近狩猎，她们的长腿长喙对付这些鱼是绰绰有余的，只是，白鹭的动作不够快，鱼一旦躲入深水区，白鹭们就毫无办法了。
岸边的枫树叶子开始变得诗意盎然，如一团团沉稳的山火，让小溪两边的山林活力四射。
缠花头巾的红排姑娘赤着双腿站在小溪里，两只手不停翻石头，岸边的黑山羊在啃着开始变枯黄的草，时不时地观望一下水中的小主人。
花头巾有些松散，几缕黑发垂了下来，遮住了红排的眼睛，她站起身，解开头巾，一头漂亮的长发披了下来。她想了想，干脆弯腰在水里把头巾洗了洗，拧干，再把头发包起来。打湿的头巾包得很牢靠。
不多一会，她就在一块石头底下抓到了一只螃蟹，小东西惊慌失措地想要跑，小姑娘快速用手指摁住它的背，避免手指被螃蟹的鳌夹到，然后捏着她直起了腰，脸上有了一点笑意。
找了个石头坐下，开始扯下螃蟹腿放在嘴里嚼，两只黑山羊似乎也为她有了新鲜午餐感到高兴，大嘴吃草。
一个山民挑着很大一担干柴从山中的小路上走了过来，禾担唧唧有节奏地响着，过了一会儿，他的身后又有一个人挑着柴过来了，看样子是个男孩，很费力的样子。他们把柴放在小溪边，脱了草鞋下水洗脸。
“你是谁家的妹子?”皮肤油亮的山民站在水里问小溪对岸的花头巾女孩。
“我。。。姓陆。”红排回答，神情不太自然，她瞅了瞅水中洗脸洗脖子溪胳膊的男人，又瞅了瞅他身后那个坐在地上精疲力尽的瘦小男孩，看上去十来岁的样子。
她长这么大，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和人说过话，除了父亲。
“姓陆?”樵夫回到岸边，坐在小男孩旁边，拿着一个斗笠扇风：“这附近没有姓陆的。你家住哪里？“
“石船。”小姑娘指了指北边。父亲和她说过，他们居住的地方附近有个大村子，叫石船，有人问起来，就说住在石船。
“哦!那有十几华里，你一个姑娘家，到这平顶山来干什么？家里人不怕你出事?”山民一脸关切，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边的小男孩，还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。父子俩都注意到了小姑娘一双白白净净的天足。
小女孩没有回答他的这两个问题，低下头嚼螃蟹腿。
小男孩解开自己卷起来的裤腿，捏住一只藏在里面的螃蟹，伸手对小姑娘说:“我这还有螃蟹，你要吃不？”
小姑娘抬起头，用力摇了摇。小男孩有些扫兴，收回了手，把螃蟹又卷进了裤脚。
“你这羊？是要牵到庙里去？”山民又问。
“啊？”红排摇了摇头。“他们帮我驼东西的。”
“哦，好主意。”樵夫捏住脚背上一只黑蚂蚁，扔进了水里，又问：“你是去。。。桃花岛？”语气有些紧张。小男孩似乎从他的语气中觉查出了异样，也盯着红排看。
“嗯。”
“你不要命了？！不是想轻生吧？有什么看不开的，姑娘？”樵夫说。
“没有，我会游泳的。你不用担心。”
“你没看到这湖里没有船吗？没人敢下湖里去游泳！”樵夫说。“这湖里有落水鬼出没。”
“落水鬼？”红排吃了一惊。
“是的，这湖里连钓鱼的都没有，大家都害怕。以前，落水鬼经常出没，淹死了很多人。”
红排沉默了，父亲可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这些。
天色阴了下来。樵夫起身，示意小男孩也起来，对红排说：“别冒险，这桃花岛上虽然好看，还是命要紧。”
说完两人挑着柴，急匆匆地走了。
小姑娘呆呆地看着那两担柴渐渐隐在狭窄的山路上，过了半晌，看了看手上吃掉了全部八条腿的螃蟹，把那只可怜的只剩下身子的螃蟹扔进溪水里，放下卷起的裤腿，拍了拍脚板上的泥土，穿起草鞋，带着黑山羊开始往湖边走。
既然父亲当年平安游泳上了岸，还带着她这个婴儿，也许这湖并没有那么可怕。一阵风吹来，小女孩打了个哆嗦，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抱紧了自己，加快了脚步往湖边赶。两只老羊脚步很快，大多数时候走在她前头，每到岔路口就停下来看这个小主人。
两旁都是翠竹在风中翻滚，翠竹外面烟波浩渺，风景如画。前方竹林中传来砍竹子的声音，她赶紧带着两只羊走了过去。
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老娭毑在捆竹枝，膝盖顶住一捆干枝，右手麻利地将捆住竹枝的一截青皮小树枝饶几圈，让其内部变得松散，成为一股绳，把竹枝捆成一大捆。她捡起柴刀，刚起身，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盯着她看的小姑娘，吃了一惊。
“你大声点，我耳朵背。”老娭毑嘶哑着嗓门对小姑娘大声说。
红排赶紧走近一些:“劳烦您老人家，渡口怎么走？”
“你去渡口搞么里？”老人很困惑。
小姑娘不能说实话，只能撒谎说：“我爹掉了个东西在那里，我要去找回来。”
老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她，完全不相信的神情，只说：“要夜了，你莫去，小孩子不安全。”
“那东西很要紧，我要去找回来。”小姑娘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坚定些。
正在这时，远处传来一阵狗叫，黑山羊很害怕，纷纷靠在小主人脚边，抬起头看竹林深处。不一会儿一只黄狗快速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，嘴里叼着一个长长的东西，来到老人旁边，把那东西放下，对着来者凶。两只山羊并排站着，挡在主人身前，和狗对峙。
定睛一看，地上那个长长的东西，竟然是一只胳膊!
小姑娘看到胳膊上的食指正好指着她，吓得尖叫一声，赶紧躲到了老人的身后，不敢再看。
“你又从哪里叼了这些邋遢东西出来!”老人捡起一根竹枝打狗，黄狗见势不妙赶紧跑了，老人用手上的柴刀一挑，那一截死人的胳膊就掉到了旁边的水里。红排想起自己在小溪水里捉的那只螃蟹，还把它们的腿给吃了，联想到那螃蟹可能吃过死人，一阵恶心，蹲在路边吐了起来。
“你不听老人言，那趁天还没黑，赶紧去找吧。”老人用柴刀指了指一条小路，捡起一根禾担，插入干柴捆，扛上后背就走了，小姑娘注意到，这位来砍柴的的老人，竟然是一双小脚。
她带着羊开始小跑，刚才那一幕让她心惊肉跳，心里同时隐隐能感觉到母亲的魂魄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，内心开始翻腾，全身毛孔都打开了。
跑了一会儿，看到一个小村子，正中间是一个高墙大户，那大概就是父亲说的罗员外的家了。旁边几户人家大概是管理桃花岛的山民，包括那个老太太。但这些人家都紧闭这门窗，村子很安静，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在拼命地叫唤。
红排口渴得要命，又不敢去敲门讨水喝，心想待会游泳的时候只能喝湖水了。联想到刚才山民说的落水鬼，还有那只掉入水中的断胳膊，她又觉得还是不要喝湖水的好。
正胡思乱想时，脚下一个趔趄，重重地摔了一跤，鼻子一热，开始流血。等她爬起来，泪眼模糊中看到路上有一块布，她是被这块布给绊倒了。心想这是不是刚才那条狗从哪个坟堆里刨出来的死人衣服，坐在地上赶紧往后退，隔了三丈远才停下来喘气。
膝盖已经摔破了，血流不止，她从路边树上摘了一把嫩叶，揉碎，把膝盖上的泥土擦干净，然后伸出舌头舔伤口，一边舔一边吐口水。父亲教她的，口水清洗伤口比水要好，愈合得快。
把伤口处理好，放下衣摆，站起来的时候注意到那块布看上去并不是衣裳，上面好像有字，她捡起来一看，是一块三角形的旗子，中间有一个大字“朱”。旗子上血迹斑斑!陆姑娘赶紧把它扔到了草丛里，心想怎么又碰上这么个死人的东西!
山水之间营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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